锁リリ

【嵇绍&司马衷】煮鹤

我觉得评价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东西,每种观点都没有错,所以不撕人物。
        
今天的命题是李煜的一首词,望江南。
    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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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少恨,昨夜梦魂中。
还似旧时游上苑,车如流水马如龙。
花月正春风。
多少泪,断脸复横颐。
心事莫将和月说,凤笙休向月明吹。
肠断更无疑。
      
少女端出一盒蒸笼,将包裹的荷叶掀开,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米饭。她使长勺从食盒里各舀了一勺菜,铺到荷叶边缘,然后笑吟吟地端给客人。
嵇绍注意到司马衷的目光一直在那边打转,便停下来说:“要去尝尝么?”
“不了。”少年低笑着摇摇头,“我只是觉得...真好啊。”
真好什么?嵇绍没来得及问,一辆急驰的马车忽然从街中碾过,行人慌张避让。少年忙拉了他一把,嵇绍也下意识护住少年将他往街边一推,两人身体不受控制地撞作一处,距离太近时,只觉得连面前人眼睫都看得分明,如工笔画般,纤毫毕现。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
泰始三年春,晋帝封司马衷为太子,太子时年九岁。
泰始,晋朝的第一个年号,寓意着好的开始。那时一切初定,朝中格局还算平稳,历史那只翻云覆雨的手还未扼住众人的喉咙,一切也还未被推入无法逆转的死局。
这天嵇绍随山涛入宫面完圣,朝臣还有事要议,嵇绍便在一处小书房安静等候。
屋外暑气逼人,室内却是不觉。嵇绍在桌边坐了一会儿,复又起身,打量起面前书柜。
这时帘子一掀,闯进来一个少年。他像是在酷暑天气跑热了进来歇歇气,拿袖子不住地扇着风。
回头看见少年的模样和穿着时,嵇绍微微一愣,倒已认出少年身份。行礼过后,他似是关心般问道:“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?”
“他们走哪儿都要跟着我,烦死了。”
少年一摆手,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,一饮而尽。
这个“他们”想来是太子身边的宫娥了。嵇绍不免一笑,却听少年端着杯子说:“为什么总是这样呢,不是别人得跟着我,就是我得跟着别人。人没有独立行走的自由吗?”
少年话语中隐约透出的含义让嵇绍一惊,却仍是缓声道:“陛下贵为太子,哪有需要跟着别人的时候?”
“怎么没有?”少年转转手中空掉的杯子,想了想,又给自己倒上一杯,继续转,“高辈者、伦常、礼数.....到底都是束缚。”
“那么陛下期望的是什么样?”
从来没有人问过自己的想法,少年被问得一时愣住了。过了好半天,他才说:
“我希望有一个,清平的盛世。人人各司其职,但没有压制,没有争斗,没有谁是谁的附庸....”说到这,不知想起了什么,少年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拍,恢复了来时的暴躁,“所以说嘛我真的受够了!!人和人就不能平等相处吗?”
原本他只是随口抱怨,没想过要得到谁的回答,不料面前人却笃定地开口:
“不能。”
少年猛地抬头看他。
但下一秒,门被完全推开的吱呀声刺耳响起,惊喜的、担忧的人声填满了整个屋子:
“果然是陛下啊。”
“太子陛下!!”
“我的陛下哟,可算把您找着了....”
众人纷纷围上来,确认消失的这一小会儿里,精贵的皇子没有哪里少块肉,一位细心的宫女还拿手帕替少年揩干了溅到身上的茶水。少年无声地看了嵇绍一眼,被簇拥着离开了。
      
传闻太子举止天真,不谙世事。今日看来也不尽然。
嵇绍垂下眼。只是改朝换代绝非一人能书写,一次政权的建立,需要背后多少的运筹帷幄。其中搅弄风云者,必然载名史册;而未能搬动乾坤者,混处其间便会黯然失色得多,如同命运的弃子。
他的父亲何尝不是这样,有心避世,却连明哲保身都做不到。
更何况是一开始,就注定深陷其中的人。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
公元259,司马衷诞年。
司马衷出生百日时,其父司马炎曾在家中宴请宾客无数。那时司马家已独揽大权,但还未夺取帝位。依照抓阄的习俗,司马衷身旁摆了许多东西,印章、钱币、尺子、毛笔......
抓阄开始后,小司马衷环顾一圈,忽然朝某个方向爬去,扒开榫木,路过三字经.....众人脸色渐渐复杂,再往前的席子上,不知是谁在宴会中偷偷抓了块糕点放上去,香喷喷的。小司马衷低头看了一会儿,却没伸手去拿,只是咂咂嘴,复又向前挪了一屁股,坐着不走了。
宾客中喧哗声渐起,司马衷看着周围大人的脸色,搞不懂他们在焦急什么。见父亲看过来,眉间似有催促之意,他懒懒抬手,拽住了面前一人的衣袖。
那是随哪位宾客一起来的孩子。摸约六七岁,面容恬淡俊秀,正是嵇绍。
不知是司马衷在抓阄矮桌上的高度刚好能握到少年衣袖,还是一众中老年宾客中就数这个小孩儿看着最亲近,司马衷见了嵇绍,便握住他衣袖,放也不放了。
婢女走过来想要将他们拉开,然而大人越是阻拦,司马衷越是使出吃奶的劲抓紧嵇绍,婢女又不敢太过使力,只好立在一旁,场面顿时有些混乱。
少年却微微一笑,向司马衷伸出了手。
小司马衷理解到这是来抱他的讯息,开心地向少年张开两只小手,嘴里还咿咿呀呀着,少年趁机将自己的袖子扯回来,站到人群外面去了。
小司马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愣了,嘴巴一撇便要哭,这时奶妈拿了一只小玩具过来,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。小孩果然禁不住哄,司马衷很快追着玩具去,忘了自己刚才死抓着人不放的行径,唯余少年衣袖上几道褶皱。
然而那只手到底抓住了他,在往后的岁月里,再也没有松开过。
      
再次见到司马衷时,他正被先生罚抄古文,先生吹胡子瞪眼,骂他不学无术,不知人间疾苦。
少年委屈地争辩:“不知疾苦也怪我吗?我又没见过,怎么知道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。”
“你!!”先生气结,又拿这个皇子毫无办法,只得恼怒地一甩袖子。
嵇绍站在一旁看司马衷抄写,忽然低声对他说:“我带你去。”
“去哪儿?”少年也压低了声音,边抄边问。
“去你没见过的那个世间。”
“真的?”少年仰起一张期待的小脸,脸上还沾着点墨。
“嗯。”嵇绍点头,“等你抄完该抄的古文,我便带你走。”
      
.......
从街市的人潮中走出来,嵇绍问:“还有什么想做的吗?若是无事,待会儿便要送你回宫了。”
少年想了想,忽然开口:“我听说你会弹琴。”
嵇绍不禁笑了:“听谁说的?”
少年不依不饶:“我想听你弹琴。”
嵇绍停了下来。
司马衷偷偷观察着面前人表情,仍不死心,问道:“可以吗?”
两人对上目光时,嵇绍心中喟叹一声。
“可以。”
      
司马衷在花园中跑了起来。
身后的宫娥也追着他。跑到花园内的一处池塘,他忽然停了下来,一众宫娥来不及停稳,顿时撞作一团。
司马衷小心地走近池塘,一个年幼的宫女忍不住引项张望,以为太子发现了什么稀奇的好东西。
片刻后,发现了好东西的太子开口:
“这些青蛙在叫什么呢?”
小宫女:“.......”
却见太子神色不似玩笑,仿佛沉浸到了某种思考中,他喃喃道:
“它们是为官叫,还是为私叫呢?”
这时一个随从接话道:“在官家叫就是为了官叫,在私家叫,就是为私叫吧。”
司马衷神色微动。
史载,嵇绍曾到齐王司马冏处商论国事,遇上齐王冏宴会, 与董艾等人共论时政。 董艾对齐王冏说:“嵇侍中擅长音乐,您可以让他来弹一曲。”身边侍候的人呈上了琴,嵇绍却几番拒绝。
可那天,嵇绍却应下了自己。
是因为我的身份吗,还是.....因为我呢。
随从的话似是解开了他的困惑,司马衷忽地一笑。
随后,他下令重赏这个随从。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
泰始七年,贾充被晋帝任命去长安镇守。晋建都洛阳,与长安相去甚远,于是荀勖建议贾充将女儿嫁给尚未娶太子妃的太子司马衷,借由婚事令出镇计划搁置。
起初,晋帝司马炎并不认为贾充之女是很好的太子妃人选,但经过几位权臣和皇后的极力推荐,司马炎最终同意了。
泰始八年,司马衷迎娶贾充之女贾南风为太子妃。
传闻贾南风矮小黝黑,且跋扈善妒。但她身后,牵扯着朝廷重臣贾充,贾家的女婿齐王司马攸,还得到过皇后杨家的支持,晋帝忌惮多方势力,几次欲废又止。
永熙元年,晋武帝司马炎去世,太子司马衷继位。
武帝刚死,辅政大臣杨骏就篡改了诏书,剔去了武帝原本安排的辅政宗王司马亮,独揽大权。
本该归于晋帝司马衷的皇权,却为权臣所揽,皇后贾南风心中自然忿忿。贾后联合汝南王司马亮、楚王司马玮发动了政变,诛灭了杨骏的三族。而后又利用两位宗王间的矛盾,先令楚王玮杀死了司马亮,再以皇帝诏令之名,处死了司马玮。
原本不应沾染血腥之气的朝堂,却由此展开了阴厉狠绝的政治杀戮。
太安元年,齐王冏专权,河间王司马颙意图讨杀齐王司马冏,传布檄文让长沙王司马乂作为内应。
于是长沙王率领百余精兵赶往皇宫,命人关闭各座宫门,准备挟持晋帝司马衷与齐王冏对峙。
那天夜里,火光漫天。
      
年轻的侍卫守在宫门边,忽然看见一道身影急匆匆跑近。
门口悬灯照亮男子的脸时,侍卫才看清那是个俊逸的青年,青年脸上写满焦急,发丝也被刮乱了几缕,却丝毫没有影响他那股出尘的翩翩气质。侍卫举起弓箭对准那人,下一刻,手被人按下了,当转头看到阻止自己的人是谁时,侍卫诧异地叫了一声:“大人!”
首领虚应一声,手却没有松开,就这么放那青年进去了。
原来嵇绍夜里听闻城中混战,顿感不妙,披了衣服直奔皇宫而去,守卫头领见他气度不凡,认为必定是个人物,竟没有阻拦。嵇绍到达之后,见司马衷无恙,这才微微松一口气。
      
双王对抗终是以齐王冏失败告终。第二天,长沙王擒获齐王冏来到宫殿前,晋帝司马衷似是很不忍,想留齐王冏一条活命。长沙王忙呵斥左右快些将他拉出去,齐王仍是回头,再三看着晋帝。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
永兴元年,成都王司马颖起势杀掉了长沙王司马乂,增封二十郡,拜丞相,被立为皇太弟。
得获大权的司马颖回到封地,仍利用己方势力遥控朝廷。
永安元年七月,朝中诸王诸吏以及长沙王故将,召集四方,挟晋帝前往邺城讨伐司马颖,浩浩荡荡汇聚了十多万人。
成都王司马颖派遣五万兵马赴荡阴迎战,并命人在东海王司马越军中散布谣言说:成都王部下听闻帝师北征,早已离散。东海王越信以为真,于是放松了警惕,两军交战于荡阴,越军大败。一时间,官吏士兵四处逃窜,守卫皇帝的人都不在了。混乱中有流矢飞来,擦伤了晋帝的脸,司马衷身中三箭,嵇绍将身体挡在司马衷面前,一步不离地保护着他。
然而到底大势已去,成都王的军队慢慢围了过来。
一个身形粗壮的士兵带头走上前。士兵们见嵇绍挡在晋帝身前,便齐齐将武器对准嵇绍。
利刃没入肉躯的声音让司马衷心头一痛,他抬手去推嵇绍,准备自己来面对那些人,嵇绍却抓紧了自己,护得更牢了。司马衷高声阻拦他们,士兵狞笑着说:“奉成都王之命,只让我们别杀害陛下您而已,至于其他人......”
说着,又一刀刺入嵇绍腹部,引起身前人一声闷哼。
自是任军处置了。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
记得开国元勋陈骞去世是在一个冬天。下葬之前,晋帝司马衷曾于大司马门临丧,望柩流涕。
那时嵇绍抚去司马衷肩头缓缓落下的雪,忽然道:“若是哪日臣也走到需要陛下相送的那天,不知陛下会作何表情。”
司马衷哽咽不语。
过了好一阵子,他才道:“我定不哭。”
嵇绍望过来:“为何?”
“人难过了就会哭......这太轻易。如果真的,”司马衷垂下眼,“真的到了那天,我会忍。”
就连同你所感受到的那份痛楚一起,咬牙忍耐到最后一刻。
嵇绍已全然失了力气,只虚弱地朝身侧看去。
此刻司马衷果然没有哭。
可那张脸苍白得像映上了临丧那日的雪,竟是颓然如死人般。
嵇绍缓慢地向他伸出手去。
都死到临头了,他居然还是想扯出一个笑容,试图安抚面前手足无措的帝王。
仿佛在他眼里,司马衷依然是当年一身桎梏,将心事尘封眼底的小小少年。
别怕。
别....不开心。
我都替你,担下来了。
      
嵇绍的父亲,是名动天下的文士嵇康。嵇康原本效忠于曹魏政权,司马氏上台后,隐居不仕。但朝廷中有人忌惮嵇康的影响力,仍借故将他处死了。
嵇绍自小聪颖,但因是罪臣之后,一直未被朝廷重用。某日,山涛推举嵇绍做秘书郎,先帝司马炎道:“如果嵇绍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,那么他秘书丞都能担当,何况是秘书郎呢。”于是他果真下令,立嵇绍为秘书丞。
父亲嵇康向往老庄,行事无拘无束,却从未强求身边人与己共路。他曾向在司马政权下为官的好友山涛写下绝交书,却在死后将儿子嵇绍托孤山涛。就自己而言,他有不得不坚守立场的理由;而对于子女,他更希望的是,他们能在乱世中安身立命。
一朝天子一朝臣。父亲仕于魏,而嵇绍长于晋,为晋谋事本也无可厚非。
嵇绍处事不如父亲嵇康那般不羁。但他只做好自己份内事,而不与其他官吏来往过密。嵇绍将自己的表字定为延祖,用这种方式,默默纪念着父亲。
曾有算命老先生对他说,“延祖”这个字起得不好,有急难不祥之兆。
那时嵇绍笑了,笑得像他那一生放浪形骸的父亲。他道:“不祥便不祥罢。若是灾祸注定要来,我又如何能躲得。”
嵇绍忽然忆起了多年前的那次抓阄。
小司马衷不管不顾抓住了他,自己却冷淡地将人撇开。
他不禁笑了起来:那时候是.....怎么想的呢。
司马衷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。
有时候他觉得人一辈子就是这样,有的为权,有的为利,费尽心机。
他见过母后为了不让皇后之位落入外人之手,临死前在病榻上都要哭着让父王将自己堂妹娶进宫;自己的兄弟为了夺取一点势力不惜互相算计残杀,只剩下一口气仍在争来争去。他累极了,不想争,可是,就连自己重视的东西也守不好。
“延祖.....”
他只能哀哀地低声唤道。
在嵇绍触及他衣袖之前,背后又有刀光伴随着士兵扭曲的笑声重重落下,血肉喷涌模糊了视线。
      
史载,东海王与成都王交战于汤阴,值王师败绩,士卒莫不溃散,唯绍未离,尝以身卫帝,被杀于帝侧,血溅帝衣。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
照进格窗的是天边皎皎的钩月。司马衷像是受了蛊惑,探指去摸那一小片光芒。但月色毕竟是冰凉的,带不来任何温度。微愣过后,他收回手,拢住了发僵的指尖。
雪色与月光相交映,灼灼地晃进人眼。似是那年,谁火光中救驾,踏月而来。
像是这混沌世间,唯一一片清明。
      
“我希望,有一个清平的盛世。人人各司其职,但没有压制,没有争斗,没有谁是谁的附庸。”
“我真的受够了!!人和人就不能平等相处吗?”
记忆中,那人斩钉截铁地启唇:“不能。”
少年惊诧地抬头,打翻了手边茶杯。温暖液体自指间滚落,如同掬不满的热泪。
      
嵇康曾在留给儿子嵇绍的家诫中写道:“人无志,非人也。若志之所之,则口与心誓,守死无二。”
嵇绍太清楚自己背负的命运是怎样,以至于坦然。
纵然无力改变局势,至少要固守住本心,在乱世中劈出一片寂静。
那最后的寂静。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
公元307年,晋惠帝薨。
在嵇绍逝世的第三个冬天,司马衷也终是离开了人世。
没有人知道晋帝去世的那天冬夜里发生了什么,也没有人能断言,晋帝真的是否如传闻中所说,死于东海王的投毒。
人们唯一能知道的是,天边那轮冰冷的月亮,依然一成不变地笼罩世间;以及那个冬夜,透过窗棂,一句惊心动魄的:“也好。”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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